王一川:当代旧体词的复兴者
——评蔡世平的词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王一川
在今天这个“现代”或者“太现代”的时代里,争先恐后地追新逐异似乎才是正常的,而回头流连于古典风尚仿佛有些不合时宜。但实际上,从文化的现代性价值建构来说,追新逐异其实不能脱离自身的古典传统,也就是不能割舍古典传统的现代传承链条。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古典传统在现代的传承,现代或太现代的风景都不过成为内在空洞的承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觉阅读蔡世平的旧体词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愉快之旅,它使我恍若置身在古典宋词的世界,只是有时又感觉这世界有着当世的面貌。
这种若古似今的感受是与蔡词的古语与常语杂糅的语言特点紧密相连的。他的《汉宫春·南园》这样说:“搭个山棚,引顽藤束束,跃跃攀爬。移栽野果,而今又蹿新芽。锄他几遍,就知道,地结金瓜。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难得南园泥土,静喧嚣日月,日月生花。花花草草,枝枝叶叶袅娜。还将好景,画图新、又饰窗纱。犹听得,风生水上,争春要数虫蛙。”由于根据词牌《汉宫春》填词,这首词的总体语言框架显然是拟古的,但当嵌入词人来自当代日常生活的语言即常语,就形成古语与常语杂糅的新格局。“搭个山棚”、“锄他几遍”等,活脱脱的当代常语。而最自然而又亲切的要数“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这里干脆把古语与常语水乳交融地揉成一团,活画出一位久居城中的农村汉子的浓郁的乡土情怀。
词人把古语同常语杂糅起来,目的不是以古对今或借古否今,而是古为今用,借古今语言的糅合形式刻画当代都市文化人的具有古典传统渊源的乡间体验。《江城子·兰苑纪事》这样说:“竹荫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种红栽绿自悠然。也身蛮,也心顽。逮个童真,依样做姑仙。还与闲云嬉戏那,鱼背上,雀毛边。”这些语言仿佛是从那位在乡间重拾自我的城里人的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我不禁感慨:今人一再奢望的那种真正自由人体验及其自由想象,难道不正是产生于日常生活中的“鱼背上,雀毛边”?
蔡词给我的总体感受是平淡的,平淡得来似乎从不需要什么铺陈和奢华。但是,只要稍稍细心品味,就会发现这平淡中藏着一种奇崛。“难瘦胸中旧样,十年梦,没个商量”(《满庭芳·旧忆》)“瘦”字在这里看去不显眼,但细想却觉用来具有传神的力量。“十里心洲,寸寸相思厚”(《醉花荫·初春》)则把“心”和“厚”用活了。“昨夜蛙声染草塘,月影又敲窗”(《燕归梁·乡思》)体现了听觉化为视觉、视觉化入听觉的“通感”境界。“才捏虫声瓜地里,又拎蛇影过茅墙”(浣溪沙·饕山餮水》)则是活用动词的范例。“捏”、“拎”和“过”果然有平中出奇的力量。既属于险字或险词的运用,又都尽量口语化,显得平易中蕴含奇崛。
蔡词长于在写景中抒情,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时需要看到,这种效果来自于词人在景语与情语之间的巧妙搭配——景语由于浸透着词人的主体情怀,实际上就是情语,从而构成景语与情语的交融。蔡世平这样写月亮:“看她天上俏,病了有谁怜”(《临江仙·咏月》),仿佛是在写一位令人百般怜爱的病中美人。至于写“到娘家,问寻泥土”(《烛影摇红·八景文思》),以及说“总记得,花猪栏里闹;总记得,花鸡枝上叫。荷花白,谷花黄。归来放学抓猪草,几家顽伴捉迷藏。喊声声,声巧巧,是亲娘”(《最高楼·悲嫁女》),描摹的是生动的乡间情趣或童趣场面。诸如“不知梦里,何时醉倒,横卧柳荫旁。乡音浓淡菜根香。看小妹,采青忙”(《燕归梁·乡思》),还有“村中故事年年老,续入半坡深腹。成厚土。望北岭青茶,红了南湾橘”(《摸鱼儿·飞燕山》),以及“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汉宫春·南园》)等等,读者莫不从中感到一种人生的温馨与慰藉。
如果以为蔡世平只会来浅斟低唱、小桥流水那一套,就把他看得过于简单了。来看看他的《贺新郎·寻父辞》:“人海茫如雾。哪个是,娘的肝胆,儿的傲骨?潇洒男人皆辨识,一样风尘飞舞。只留下,心孤影瘦。好是夜深人睡了,又梦中,嘶裂凄凉句:归来吧,女儿父!//天平应在天心处,又为何,阳光只进,那边门户?总举呆头伸泪眼,多少邻童笑语。真羡慕,娇儿宠父。都说茅根连地腑,是俺爸,应感儿的哭。心缺了,谁来补?”这首词的题记说“特为湘风女作寻父辞,求其父爱慰藉,也唤醒天下人父之心”。词人在这里显露了平时潜藏在内心的关怀民间疾苦与直面社会弊端的一面,具有痛贬时弊的力量。“心孤影瘦”与“娇儿宠父”准确地勾勒出当今孤女与“娇儿”的两种不同命运。在我看来,这首词称得上低吟中出呐喊的佳作。
对蔡词的阅读当然可以见仁见智,存在争论和分歧也很正常。但如果要我说出个人的最简短的感受来,我要说的就是:借旧体抒发今人的后古典情怀。他写的是旧体词,晃眼看去似乎有回复古典的架势;但透过其古语与常语的杂糅,渐渐会明白这古典实际上不是古代的经典本身,而属于现代人为了自身的需要而借旧体重构的一种后古典,即是古典在现代衰颓后的一种复现或重构形式。他的《生查子·江上耍云人》这样写道:“江上是谁人?捉着闲云耍:一会捏花猪,一会成白马。云在水中流,流到江湾下。化作梦边梅,饰你西窗画。”一方面是用旧体言情,显得讲究旧体格律;但另一方面,这些语句又都像当代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加修饰地随口道来,脱口成章,其轻松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好春还要好心看。雨潺潺,意阑珊。说与阴晴,寒热莫相关!君有生春图画手,先做个,杏花天。”(《江城子·雾山行女》)我认为具有代表性的还是“好春还要好心看”一句:依旧体词牌填出,但又如同当代人脱口而出的日常口头语言。真可以说似古非古,如今非今;如古同今,似今还古,真属于一种为当代人而生的后古典情怀。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看来早已同非古了,但在词家的频频跃动的博大的词心里,后古典却在滋长着,为我们牵引出一条似断实连的隐藏着的传统链条。
不妨把我对蔡词的阅读感触集中起来:蔡世平的词作在鲜活的古语与常语的杂糅中书写个人体验,于平淡中见奇崛,在低吟中出呐喊,从日常生活世界发现洋溢古典韵味的新意义,借旧体抒发当代文化人的一种后古典情怀,可以说是当代旧体词的复兴者。
王一川: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评论家,中国长江学者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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